Flugelhorn

〔凌李〕琵卓河畔



丨。

       这个世上是否存在绝对安静的环境呢?

       一个问题突然冒进李熏然的意识里。

       醒了再装睡,太痛苦。他也不想欲盖弥彰地自欺欺人,于是坦然地睁开了双眼,窝在沙发一角以别扭的姿势打了个盹,肩颈有些麻痹,站起来伸个懒腰。

      “今天还不错,睡了半个小时。”

       “Fanny……”李熏然抄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口水,想了想,到底没有下文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Fanny还在低头沙沙沙地做记录,“这也是我们治疗的一部分,你还是不够放松,我不希望在你仍然十分警惕的情况下勉强做疏导治疗,那将是无效的——不要着急,你看你现在都能在我这儿睡上半个小时了不是?这就是有进步。”

       Fanny从她那薄薄的镜片后面抬起眼来瞄了李熏然一眼,冲他眨眨眼,慈爱地笑了笑。Fanny满头的白发,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金光,挑染的那一撮紫色,出格却又异常妥帖地蓬乱着。李熏然心里再躁郁,一对上Fanny慈爱的目光,就总是发作不起来——尽管Fanny无数次提醒过他,在她这儿什么情绪都不用也不要憋着,“克制”,对目前的李熏然来说,是一座十字架。

       “我还是想知道我的治疗进度。我还需要在您这儿睡多久?如果不是被局里的同志押着来的,老实说,我都要怀疑您的专业能力了。”

       “哟,不错,愿意说这么长一段话啦!”Fanny又狡黠地笑了笑,却又马上正色,“李熏然,不要急。欲速则不达。而且,除非有必要,我也不想对你采取催眠治疗法。”

       Fanny故意抛出一个刺激源,意料之中地看到李熏然不自觉地攥住了右手,然后迅速地用另一个伸懒腰的动作掩饰。可这掩盖的企图并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See!”老太太习惯性地微微低下头,从镜片底下抬眼去看人,“今天就到这儿呗,回去吧!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李熏然只好从Fanny家里出来。下楼,果然看到凌远那辆别克。

       走近了,李熏然发现凌远歪在驾驶位上睡着了。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还抓着手机。

       隔着一扇车窗,李熏然就这么看着凌远并不安稳的睡姿。

       二十分钟后,李熏然抬手看表,再不把人叫醒,凌大院长下午的会就得迟到了。只好敲敲车窗,凌远一个激灵坐直身,被身上的安全带勒了一下。

      两个人相视一笑。

 

 

。丨

       “能描述一下你现在所处的情境吗?”

       “我在河边。”

       “那是一条怎样的河?”

       “很宽阔,但我可以看到河对岸。水流平缓,水很干净。”

       “还看到别的什么吗?”

       “陈老师,我只看到一条河。”

       啪嗒。

       Fanny关掉了CD机,舒缓的音乐声突兀地停止了,遥控器不轻不重地扣在桌面上。

       “凌院长,您现在的状态可能不适合催眠。”

       凌远从沙发椅上坐起身来,难得面露难色:“您……您怎么就发现了?”

       “你刚叫了我一声陈老师。”

       凌远是服气的。

       “那我们……再来一次?”

       “你的时间允许吗?”

       “我专门把下午的时间都空出来了,两个小时后回医院,熏然复健应该也就结束了。”

       “好。那可以再来一次。”Fanny又从头开始播音乐。“不要着急。像你这样的,要是第一次就能顺利进入催眠状态,我倒要吃惊了。”

       “我这样的?那是什么样?”凌远又躺下,却忍不住多嘴一问。

       “什么样?就是讳疾忌医的人第一次去看医生的样儿!”Fanny体贴地给凌远盖上薄被,“闭嘴,我知道你想说你自个儿就是个医生。呵,医生更是你现在这副小样儿!”

       “得,您催眠我吧!”

 

       然而,十五分钟后,凌远还是被Fanny从她那个按小时计费的沙发椅上叫了起来。

       “我说,你如果真想体验你家李熏然的感受,那你就得试着对我敞开心扉。”Fanny用眼神制止了企图争辩的凌远,“如果不是看在小金的面子上,以及为了李熏然,我也不会答应你这种奇怪的要求的,凌院长,你屁股底下这张沙发可贵着呢!你也是医生,你当然非常明白,病人的配合也是治疗和康复的关键。”

       “可我毕竟不是病人呀……”

       “凌院长,”Fanny拿着遥控敲敲桌面,哒哒响,“进了我这门,躺上我这沙发椅,就都是我的病人。这世界,大家都有病。别对我撒谎,更别对你自己撒谎。”

       凌远忍不住叹了口气。

 

 

丨。

       “能描述一下你现在所处的环境吗?”

       “我看到了一条小河。”

       “……嗯?一条河?”

       “啊。很美的一条河,河里有挺多小鱼的。”

       “还有别的什么吗?”

       “河床上都是鹅卵石。”

       “什么样的鹅卵石?”

       “……都是L型的。”

 

       哦。L。李熏然自己醒了过来。

       没想到竟然出了一身汗,他掀开身上的薄被,坐了起来。

       “难受吗?”

       “还行。”

       “对不起啊,我一下子就醒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Fanny动手关掉了音乐。“走到这一步,已经比我的计划提早了至少四个月。”

       李熏然多少还是有点高兴的。

       “我猜,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了?”

       Fanny审视着李熏然,说:“虽然我的建议是到此为止,但你的状态似乎还不错?”

       “……我刚在河边看到有两个人。”李熏然坦白,“……我……我想看清楚一点。”

       Fanny不置可否,测完李熏然的脉搏血压,点点头,示意李熏然再躺回去。音乐声响起的时候,李熏然交叠起双手,搁在身上。

       “Fanny,还有别的什么人也在你这儿见过一条河吗?”

        “……河流是挺普遍的一个意象。”Fanny感觉自己低估了李熏然的敏锐度,“放松,放空,我们要开始了。”

 

       下楼的时候,李熏然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出楼道,站定了让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血肉才又成了血肉。

       凌远正背对着他在车边打电话,偶尔抬脚踢踢车轮胎,手里的烟灰积了挺长的一段。凌远其实不抽烟的。但最近他总要偷李熏然的烟抽,被烟草呛出咳嗽又呛出眼泪,却还要再猛地再抽上两口,咳得手抖,只好让烟灰烫了手。

       一个电话打完,凌远转过身来,正好看到站在日光底下的李熏然,便笑着掐了烟。

       李熏然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助跑,扎扎实实地撞进凌远的怀抱里。

       “别动。让我抱抱你。”

 

 

。丨

       “还是那条河吗?”

       “是的。”

       “很深的一条河?”

       “嗯,我看不到河床。”

       “除了河,还有别的什么吗?”

       “……啊,从上游漂来一条小舢板。啊,不止一条。”

       “你还看到了什么?”

       “船上好像有人。每条船都有。好像都只有一个人。”

       “是谁?”

       “……是……是妞妞。”

       “妞妞是谁?”

       “念初收养的娃娃。妞妞睡着了——林念初在下一条船上,她也躺在船上……她……她是睡着了吗还是……?”

       “我不知道。”

       “啊,她只是睡着了。可是她在哭……我能不能……”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可是她漂走了……又来了一条船。是廖老师。她……也在哭——水流怎么变快了?我没法下河,怎么办……啊,一条新船……一个女人……哦……我母亲……妈……她也在哭……她也漂走了……怎么还有………………”

       “……凌远?”

       “……”

       “……凌远?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凌远对于自己在哭这个事实,一点也不惊讶。他睁开眼睛,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两颊滑落到毛发里,冰凉凉地滑过头皮。

       “对不起,我失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凌远终于坐起身来。

       “没关系。不要顾虑这个。”Fanny递过去热水和热毛巾,“愿意接着说说你最后看到了什么吗?”

       凌远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不想说也没关系,没关系的,凌远……”Fanny倒也不坚持,“只是我也没想到,你们竟然会共享一个意象。”

       “熏然和我看到了一样的画面?”

       “那倒不是……”

       “陈老师,”凌远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我知道心理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熏然这一段时间好像更沉默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老太太少见地为难了。只好站起来,慢慢地踱步。最后还是坐回自己的位置,鼠标点点打开了一个文件夹。

       “凌远,我的职业操守本是不允许我向第三者公开我的病人的资料的。但凌医生,我可以让你听一个跟你相关的片段,只是,我希望你能够以一个医生的身份。”

       “好。我懂。”

 

 

丨。

       “还是那条河,不深,挺浅的。”

       “天气如何?”

       “晴天。有风。很舒服。”

       “你在河边做什么呢?”

       “我……我觉得我在等人。”

       “等到了吗?”

       “……嗯。”

       “你认识吗?”

       “……嗯。”

       “是谁?”

       “……”

       “……熏然?”

       “……”

       “……李熏然?”

       “……”

       “……李熏然!”

       “放开他!我开枪了!”

       “李熏然!能听到我的声音吗?醒醒!”

       李熏然挣扎了一下,不醒,Fanny果断关掉了音乐,顺手摔碎了手边的玻璃杯。

       李熏然大汗淋漓地惊醒了。

       强烈的呕吐感来得很突然,李熏然来不及去卫生间了,中午吃的粥,稀稀拉拉地溅在已是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Fanny等李熏然平复下来,递给他一块热热的毛巾,看着他把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埋在毛巾后头。

       “我想去救他……他就在对岸……他爸勒着他,可我过不去……石头捞出来就是一把枪……我想要一把枪……可我过不去……可我没办法开枪……那条河明明那么浅……我过不去……可他被他爸勒着……”

       Fanny很犹豫,但还是凑过去,把埋在毛巾里颤抖的李熏然轻轻拉到怀里。

       “我开枪了……我打光了子弹……我杀了他……”

       “不要审判你的潜意识,至少不是现在。”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丨

       录音被Fanny暂停在李熏然的喃喃自语处。

       “在你的潜意识里出现的,都是女人呢。”Fanny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

       “……啊?”已经愣住了的凌远,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路,“是……而且,她们都在哭。那条河的水,仿佛都是她们哭出来的。”

       “河流,的确是一个有趣的意象。”

       “那个病人,也常常看到河吗?”

       “嗯。病人的潜意识里有明显的暴力倾向,他描述过好几个不同的场景,也解救过不同的对象,但所有跟‘凌远’有关的意识,都发生在河边。”

       “在刚刚那段录音里,病人最后杀死了……凌远?”

       “不,杀死的是凌远的父亲。生父。”

       “那个叫凌远的家伙……何德何能……”

       “病人被很彻底地打破过,这个凌远,很可能是他现在的生存状态里,他最想抓住的稳态。但很明显,‘凌远’不是一个稳态。”

       “那个‘凌远’,目前对病人来说……很重要?”

       “可以说,最重要。”

       凌远无声地笑了,把头埋在自己的掌心里。温热的液体,都被他掬捧在股掌之间。

       “陈老师……我刚刚……醒来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李熏然。他没有哭,只躺在船上,那么安静,我不敢靠近他……可河流的水波,把他打湿了……我很难过。”

       Fanny轻轻拍了拍凌远的胳膊:“好孩子,不要自责。你和李熏然,都是很勇敢的好孩子。”

       “所有其他漂走的人,我都不难过。可是看到李熏然也漂了过来,我真的很难过……陈老师,我会拖累他吗?”

       “不会。”Fanny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愿意跟你淌进一条河的人,是非常难得的事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凌远,你的事……我多少也有耳闻的。小林不是你的稳态,但李熏然,他很可能是。”

       “……我害怕。”

       “去坦诚你的恐惧吧。这对你们两个来说,都很重要。”

       “那……熏然什么时候能好全呢?”

       Fanny慈爱地笑了,转而对着窗边的阳光端详自己手上的两枚戒指,凌远不晓得Fanny的目光又追溯到了时间长河的哪一段。

       “抱歉,作为医生,我刚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哎呀,刚刚的你不是病人家属嘛!”Fanny冲凌远眨眨眼,“公平起见,跟你说件小秘密好了。我爱人生前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

       “……原来如此。”

       “回去吧,你家那傻小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在楼下等你了。”Fanny往窗口偏偏头,惹得凌远忙往窗边去,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台往下看,还真的是李熏然,正猫着腰对着自己那辆车的后视镜整理头发呢。“哎呀也不对,你家这位可机灵着呢,你呀,就别老想自己扛着瞒他了,瞒不过的。”

       “李熏然!”

       凌远扒在窗台,突然没来由地大声叫了一句李熏然的名字。楼下的人闻声抬起头来往上看,阳光和树荫都落在他扬起的脸庞上,惹得那人微微眯起了眼,却又用力晃了晃胳膊向凌远示意。

       “回去吗?”李熏然问。

       “回!这就回家!”

 

 

。丨。    *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所有掉进这条河的东西

不管是落叶、虫尸或鸟羽,都化成了

石头,累积成河床

假若我能把心撕成碎片,丢进湍急的流水之中

那么,我的痛苦与渴望

就能了结,而我,终能将一切遗忘

 

你是,我是,都是雨

相遇,变成另一滴雨

雨总是,会遇到另一滴雨

是雨,就是为了要相遇

就为了落下,让爱人一起淋湿

一起融解,在雨海里

 

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冬天的空气让颊上的泪变得冷冽,冷冷的泪

又滴进了眼前那诅咒我的冷冷的河里

在某些我看不到、也不能感知的地方,这条河

将汇入另一条河

又再汇入另一条

直至流到大海

 

你是,我是,都是雨

相遇,变成另一滴雨

雨总是,会遇到另一滴雨

就为了落下,让爱人拥抱一起

为了落下来,像一场雨

就为了落下,让爱人一起淋湿

一起融解,在雨海里

 

 

 

 


-fin-



*拆引了保罗·科尔赫《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片断 及 夏宇愈混乐队《雨人》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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