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ugelhorn

〔贺陈〕就在



warning:陰陽怪氣,不是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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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亦度第一次意识到贺涵不一般时,犯了低血糖。

       他是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或者毋宁说,在他与贺涵的这段关系里(假如他们之间真的有关系的话),要他承认对贺涵的一见钟情,令他不甘。

       哪怕有回忆滤镜的加成,陈亦度也一口咬定那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种相遇。来取件的客人恰巧是唐晶小姐,陪着唐小姐来的人恰巧是贺涵——是个歪瓜裂枣,配在唐小姐身边都能变得朴素好看起来,何况本来贺先生就已足够周正好看。

       他们在店里消磨了一段时间,唐小姐嘈嘈切切地跟贺先生说着些什么,贺先生却只是木木地冷着。陈亦度得体地伴在他们身后,既能在唐小姐看中哪一件衣服时及时地上前去,却又不致于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一般来说陈亦度是不需做这样的事的,但那天一直在说着话的反而是唐小姐,那么陈亦度便自作主张地认为他们的谈话内容可不能随便就让旁的人听了去。

       然而唐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陈亦度是真的一无所知。他的注意力,一分在唐小姐随时可能扬起来的手上,只二分在唐小姐与贺先生低低的交谈声中,剩下的七分,全在贺先生那儿了。

       陈亦度仿佛从未见识过贺涵似的,或许是那日的贺先生格外安静,而使人终于能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皮相上。陈亦度在远远近近的进与退之间,仿佛顿悟似的,突然意识到贺涵的高大与优雅,颈、肩、背、腰、胯、臀、腿、脚,从上到下,从下到上,越打量陈亦度竟越发欢喜起来,眼里的贺先生,举手投足无一不生动可爱。欢喜的巅峰出现在贺先生抽出一条连衣裙的瞬间,陈亦度眼见着贺涵微倾向前,用他饱满的额头亲昵地碰碰唐晶的额头,那块无足轻重的布料被他轻佻地勾在手里,陈亦度耳膜炸裂地听见贺先生在唐小姐的耳边厮磨,他说勿要再讲你的那个女朋友了吧,好看的裙子就该用心地挑呀。

       唐小姐作势要打他,他便顺势把唐小姐圈在自己的臂弯里,哎哟哟哟地挨了打,做戏那般的好看。这个贺先生不一般的——他十足地知道自己怎么样最好看。就是在这么个场景中,陈亦度晕晕乎乎地兴奋起来,他旁观了一场郎才女貌,能和唐小姐相配的就只能是这么个有趣的尤物,陈亦度老早不管什么礼貌问题了,他把一切纳入眼底,呼吸急促地。他恨不能立刻把唐小姐装扮起来,再去讨贺先生一句美而自知的夸赞。

       是的了,美而自知,美而自知。陈亦度的内心啸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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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亦度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耐心竟是这般好。

       贺先生是哪位,他是早已知晓的。但贸贸然冒到人家跟前,没意思。反正有唐小姐在,贺先生总会自己出现在陈亦度面前的。这才有意思。

       其实唐小姐也不常来店里的,但是据陈亦度的观察,唐小姐每一次来,总会慢慢地消磨上一段时间。唐小姐是少数可以吃着冰淇淋挑衣服的客人之一,也是少数从来不跟打听折扣似的打听陈亦度八卦的客人之一。好品味,好修养,是个很好的女孩子。陈亦度还知道唐小姐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只是他一向对那位女朋友兴趣缺缺。那位倒是常伴着唐小姐来,却不常像唐小姐那样在店里给自己买衣服。“哎呀这些都太素了,我不合适穿的呀。你呀你呀,也该穿得亮眼一点好不啦。”罗小姐说话,每一句都是嗲嗲地往上扬的,听得陈亦度总想瘪嘴皱鼻子。

       罗小姐有一阵子没来了。陈亦度知道为什么。罗小姐被自己一团乱的生活网罗了。唐小姐最近一次把罗小姐带到店里来的时候,陈亦度终于相信了诸如一夜白头的说法,真是难以置信罗小姐会憔悴成那样。生活果真自有不动声色的力量。

       唐小姐带罗小姐来,显然不是为了买衣服。小姐妹要说体己话,陈亦度也就不必伴着了。然而只远远地做观察,陈亦度也觉得很有意思。唐小姐绝对正确地训着她的小姐妹,一二三、四五六地帮她捋事件,什么妈妈妹妹应该怎么办啦,先生又该如何啦,当下重要的肯定是儿子啦,还得要去找份工作啦,吧啦吧啦。

       陈亦度常见的罗小姐多是温柔的样子,而现在他可以想见职场上的唐小姐是什么样了。真有意思,唐小姐应对事情的时候,身上笼罩的尽是贺先生的影子,连那种恨不能包办代替的控制欲,也像极了贺先生。凭着这一点“我必正确”的味道,陈亦度确信贺先生跟他是一路子的人。他们都是负责“创造”的,“必须如此”,便是造物者唯一的信条。想到这一点,无聊的陈亦度终于感到兴奋,从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饥饿感,又在脑海里幻化成一个高大的轮廓,贵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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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小姐再来的时候,是贺先生领着来的。

       看到他俩相伴着一起,陈亦度只困惑了一度,即刻就为自己先前对贺先生的准确判断感到满足。

       那位可怜的罗小姐又被绝对正确地训了一次,依旧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比起唐小姐的话留三分地,贺先生却是不留情面地直戳痛脚了。面对唐小姐的时候,罗小姐还能强撑气势回两句嘴,面对贺先生的时候,罗小姐就只有吧嗒掉泪的份了,她愁着一张脸给贺先生递水,左一句我不会,右一句做不来,实在没话讲了便又埋怨起另一个女人来。陈亦度看见贺先生翻了个白眼,可他打赌贺先生是绝对不会罢休的,面对一个弱者却撒手不管,这不是强者该有的风范。

       于是陈亦度心满意足地听见贺先生提高了嗓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里有莫名的快感,他听见贺先生的声音和自己内心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他们一齐冲一位可怜的柔弱的无辜的小姐嚷嚷——拜托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简直不可理喻!

       只有真心为你好的人才会骂你。
          (只有真心為你好的人才會罵你。)
       要不是为了唐晶我才懒得管你。
          (要不是為了唐晶我才懶得管你。)
       今天带你转了这么多地方,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和你先生之间最大的差距是什么吗。
          (今天帶你轉了這麼多地方,你難道還不明白你和你先生之間最大的差距是什麼嗎。)
       唐晶怎么想得到让我来教训你。
          (唐晶怎麼想得到讓我來教訓你。)

       贺先生的话罗小姐听进去了没有陈亦度不清楚,倒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撞进陈亦度的耳朵里,他与贺先生的同气合声引起他小规模的战栗,完完全全地契合他心中对罗小姐的傲慢与偏见。然而罗小姐毕竟是可怜的,她哭得双肩耸动,拿不稳手中的水杯。这种时候要是再说下去,就有失了风度的嫌疑。陈亦度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等着贺先生的反应,等他说完最后一个长句子,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接过抖动的水杯,递过一张纸巾,不教训了也没有安慰,就只静默着等在一边。

       就是这么姿态好看的样子,对极了,不能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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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算什么呢?

       陈亦度闲下来的时候总忍不住撇到店里看看,巡店这样的事做起来是蛮无聊的,但如果心里揣了份不可告人的期待,那就不太一样了。

       可是,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罗小姐的家务事一眼就能看穿了,陈亦度引颈期待的并不是一出新的家长里短。家长里短不好看,但是将家长里短拆穿的那个瞬间另当别论。由一位从天而降般的美而自知的神将家长里短拆穿的那个瞬间,更应该另当别论。陈亦度在期待的,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瞬间。

       在他的店里,他已经看过了许多浮皮潦草的美,那些布料包裹下的都是一样的空洞,点缀其上的珠宝也都泛着一样的空虚。从陈亦度的嘴里已经溜出去数不清的“好看”,以此换得另外一些虚假或真心的对于他的设计的夸赞。也许这就是逆反的心理罢,是一定要对什么反骨一场的那种决心。

       但斑点若是出在自家墙上未免就要糟心,那么一场颇具代入感的旁观,是最最安全的有趣。

       贺先生吶,已被陈亦度引为真心知己,陈亦度对你,寄予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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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贺先生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陈亦度觉得他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他领着唐小姐来试婚纱——坚持了十年的一段独特关系,竟然也要这样平庸地迎来结局,简直不可原谅。婚纱试了四五条,无论是贺先生还是唐小姐,竟然都在频频走神,唐小姐程序化地摆着造型,贺先生便也程序化地说着好看,他们怎么可以也用“好看”的词语呢?这又是不可原谅。木着的两人衬得罗小姐更加聒噪起来,她的声音过分嗲了,嗲得几乎是在颤抖,她已几乎是个普通的妇人了,拼命咧着嘴的笑和哭并无二致,她拽着唐小姐的胳膊一直叽叽喳喳地笑呀笑,真是不可原谅的莫名其妙。

       贺先生怎么调教出来这样一个罗小姐!陈亦度几乎要失望了。而就在唐晶躲进更衣间再去换一套婚纱的间隙,立在帷幕边上的陈亦度,眼睁睁地目睹贺涵向罗子君,扯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陈亦度对贺涵的那一点悸动,全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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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亦度后来真的犯了一次低血糖。实在是难受的,恶心占据了他的全部躯体。于是他认为在贺先生身上的一场肖想,就是一次低血糖。那样好看的人到底也是落了下乘。贺先生就该永远保持姿态好看的样子,永远美而自知,永远高高在上,可他把自己搞砸了,一切,就变成索然无味。


       而至于贺先生,陈亦度对他而言,由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安静的局外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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