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ugelhorn

〔王靳〕到南方去



一直特別想搞這一對,雖然是特別冷的拉郎了冷到連cp名該怎麼打都不確定。然而半途發現腦錯了情節線,最終沒寫好,湊活貼出來當個記錄,或者當個大綱文隨便看看吧。

勿要細究史實與時間線。

沒有史實,沒有史實,沒有史實。

 

 

 

-1-

       門簾被掀開好大一個口,門外的人卻遲遲不進來,外面的風雪就打著旋兒撲了進來。坐門口的人撲了風,當然不樂意,嘟嘟囔囔著“不進來是要找削麼”。一個瘦巴巴的大個子進了門,室內的暖激得他一哆嗦,搓著手放在嘴邊呵氣,趁身上的雪花沒融水,趕緊跺跺腳落一地。

       室內最溫暖的地方是灶台,肉湯的香氣使勁兒勾著他,他又把剛剛在門口數過的那幾枚銅子摸出來。等輪到他點菜了,就這麼直接放在掌心裡遞到老闆眼皮子底下,“我就只有這麼多,夠喝一碗湯嗎?”老闆心善,隨手捲走了他的錢,遞過來一碗熱湯,仰頭見他個子大,這麼冷的天身上只有一件破棉襖,就又給了一根沒肉的筒骨。大個子連連道謝,捧著湯碗隨處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對坐的人大口呼嚕完一筷子麵條,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了大個子的眼光。好大的一雙眼睛!這便是大個子對靳以的第一印象。

       大個子叫王開復,是《大公報》的記者。接了採訪的任務從天津一路沿著鐵路到東北,差旅費都快用完了,送回去的稿子卻不曉得見報了沒。然而王開復仍想在哈爾濱多留連幾日,等天氣冷得實在不能待的時候再做打算。今時哈爾濱已是一番景象,去年他尚可揣著相機滿大街溜達,如今坐下歇腳盤桓久一些,黑皮的黃皮的就要上來問話的。

       王開復今日著實餓狠了,但餓過了頭反而吃不下飯。捧著湯碗等身體一點點暖起來,熱的鹹的湯順著食道一路暖進胃裡面,一抽一抽地疼。真羨慕面前那個大口吃飯的人,麵條看著真筋道。察覺到目光似的,對面的人又抬起頭來與他對視,王開復反而有些侷促了,只好和善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要吃麵嗎?不嫌棄的話。”那人說著便把湯碗推過來,王開復急急忙忙放了碗,連連擺手,不吃不吃,謝謝謝謝。那人卻把王開復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了一眼他那碗油花都幾不可見的湯水,不由分說,便把剩下的兩筷子麵條都撥給了他。“別嫌棄。”

       誒誒。

       少了麵,剩下的熱湯三兩口喝完,靳以隨意抹抹嘴便起身而去。人已出了門口,王開復才發現那人落下了大衣。只好急匆匆地囫圇吃完,抓起衣服追了出去。

       沿著雪地上的腳印很快便追上,王開復“喂”的一聲抓住大眼睛的胳膊,“怎麼衣服都不要了。”“就是留給你的呀!”那人臉上不解的表情甚於王開復,這倒讓他反而愣住了。如今這般世道,竟還有這樣的人吶。

       “快穿上吧,入了夜更冷。”

       “那你怎麼辦?”

       “前邊就是我住處,我還有衣服。你別嫌棄啊。”這已是他今晚再三重複過的話。“哎,咱能別光杵著麼,你真不冷啊?”

       王開復木訥著又只能誒誒一聲,見那人揣著手又往前走去,王開復緊忙跟上前。“我該怎麼稱呼您呢?回頭我得把衣服還給您。對了,我叫王開復。”

       “靳以。”雪花撲簌簌地落下來,說話間白矇矇的氣兒噴薄著,靳以說衣服不用還了,還說過了明天他也不在哈爾濱了。

       王開復還想說些什麼,靳以卻在一旅社門口停下腳步,“我到了。”想到了什麼便又追問一句,“你有住處嗎?”

       “有,在西邊。”

       那人仰頭看了會天色,推了推眼鏡,道:“那麼晚安。”他伸出手來王開復便也伸出手去,冷而僵的兩隻手相握,彼此都鄭重地用力握住了。

       靳以推門蹬蹬蹬地上樓去,王開復在風雪中裹上了對方的大衣。把手縮進口袋裡又發現那人落了本書,他站到無人的街心,仰頭看到二樓的一扇窗亮起了燈,於是揚起手中的書本高聲叫起來:“靳先生,你的書!”

       “也送你了。”小小的窗戶裏探出來個頭來,用力揮揮手。

       “你要往哪兒去?”

       “青島,或者武漢。”

 

 

 

-2-

       然而他們重逢在上海。

       王開復再次找到那家書店的時候,店裡已有三三倆倆的客人。他是慕名而來,可惜來了兩次,先生都不在。目光逡巡一遍,想想口袋裡壓根無法叮噹作響的幾個錢,買書的興致也沒有了。

       正要離開,不想從前排書架後頭探出一個圓腦袋,“……王先生?”四目相對,是故友重逢。

       “呀!是你!”王開復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瞧見靳以把食指擱在嘴邊一比劃,就又噤了聲,怪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鏡。

       靳以把書放回書架,快步向前來,越走近才發現王開復比他印象中的要更高挑些,想是那年冬天冷得他瑟縮成一團的緣故。

       “竟還能再見到你。”王開復也把靳以上下打量了兩番,壓著聲卻難掩興奮之情。

       “來看書?”

       “來找先生。”

       “先生今日不在。”

       “已經撲空第三回了。”

       “事不過三,下次我帶你來。”

       靳以和他握手,三言兩語間兩人都分外用力地捏了捏彼此。

       “今日還有別的安排?”

       “沒有別的了。”

       “走!喝酒!”

       靳以一如當年那般不容拒絕。

       王開復酒量不行,三杯兩盞臉上已經燒起火來,靳以卻越喝眼睛越亮。日間的小餐館熱熱鬧鬧,烘得他們裡裡外外都暖洋洋的。店小人多,他們便只能擠擠挨挨地攏在一處。

       各自從離開哈爾濱開始說起,王開復長久沒有與人一下子說了這麼多的話,他告訴靳以自己如何從哈爾濱輾轉到了花園口,一路南下到了重慶,浮沉一番又去了長沙,而後經廣州前往桂林,最終飄蕩到了上海。也不過三兩年的功夫,卻如浮萍一般。而這一路的兜兜轉轉,竟也不過是變成了幾句話。他未曾梳理過這兩三年的生活,總以為無非隨波漂流罷了,處處滿目瘡痍,不曾有什麼值得分外眷戀的。

       王開復說得心裡頭一點點冷下去,舌頭也開始打結,靳以卻仍興致勃勃地聽著。“那你呢?這幾年又發生了什麼呢?”

       靳以聞言,酒酣耳熱般地摘了眼鏡,兩手揉搓著面頰——“從何說起呀。”

       “我知道你辦過報紙的。”

       “讓王記者見笑了。都是些小打小鬧罷了。”

       “沒能長久辦下去麼?”

       “只靠我一人的教職薪水來補貼,別說稿費發不出去,紙張都幾乎買不起了。再說我也是幾地輾轉,一路同人們風流雲散,我也難以為繼。”

       王開復明知自己不能再喝了,卻也忍不住又與他碰了一杯。杯壁一聲噹啷,在煙火氣裏幾不可聞。

       “那你還寫作嗎?”

       “寫!如何不寫。”

       “你都寫些什麼?”

       “什麼都寫。自由,愛,生命,宇宙,進化,革命。你呢?你寫了些什麼?”

       “戰爭,死亡,傷殘,離散,別離,國破家亡。”

       倆人對看了一眼,各自的眼底都有煙波泛起,靳以先忍不住聳著肩膀苦笑起來,以手撫膺坐長歎。

       王開復的酒杯裡早就空了,但靳以還是端起自己的那一杯和他碰了個響——“敬斯文掃地。”

 

 

 

-3-

       那一天王開復大醉一場,醒來後宿醉的頭疼刺著他,可他覺得快樂。

       他沒有家人,沒有什麼朋友,也沒有其他別的多餘的牽絆。那年他在哈爾濱待到了冬至,花光了所有的銅板才跟著逃荒的老鄉推著板車離開了東北。那一年的冬天對於王開復這個南人來說實在太冷了。可是雪又下得那麼美。而那樣美的大自然,為什麼只有邏輯而沒有情感。

       最冷的時候裹著靳以的大衣也禦不得寒。但始終是聊勝於無的存在。受著人家的恩惠便總難免記掛在心。去青島好,去武漢也好,總歸一想到他便要祝他平安。

       而今平安地相遇了,陡然生出一份牽掛落地了的踏實感。靳以仍是記憶中的那般模樣。一場酒喝完,王開復丁鈴噹啷地掏出錢來搶著結賬,可那幾個銀元被靳以從桌面上一抹,攥在手裡,最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口袋。

       “有這錢留著給自己多裁兩身衣服吧。”

       靳以的話一說完,他倆都愣了一下,“不,不是,我的意思是,這畢竟是在上海,很難不被看衣裝……”王開復饒有興致地發現,靳以說一不二的勢頭竟被這小小的侷促瓦解掉了。於是他便故作誇張地晃了晃長衫的口袋,丁鈴噹啷響兩下——“行,聽你的。但下次必須讓我請。”

       “我就要離開上海了,到時候一定薅你一頓大的!”

       “離開上海?去哪兒呀?

       “隨校去重慶。”

       “……怎麼每次見到你,你都要走了呢。”

       “那……王記者不如一起走?”

 

 

 

-4-

       王開復知道靳以不是隨口說說而已。他的嘴巴張了又閉,猶豫著如果一口答應了是不是反而顯得自己太過唐突。

       只是那之後,靳以也沒有再提了。

       後來靳以果真帶他去見先生。王開復理了頭髮,刮了鬍子,穿上了最平整的長衫,連纏住斷腿眼鏡的布子也仔細拆洗了再仔細纏上去。靳以樂呵呵地拍他的肩,把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眼。“這才像樣。”可被誇的人來不及臉熱,那人自己卻先腼腆起來。

       王開復日久便看懂了靳以,為避免腼腆而時常強勢,這二者實是他的一體之兩面,然而逞強往往只得一瞬,一旦腼腆露出來,餘下的便見著乖順。只是這乖順也並不長久,到底是不願輕易地顯山露水。

       那日的邀請是脫口而出,但王開復猶豫的那一瞬,微微的窘便消解掉了靳以的積極,只好逞起另一種不甚在意的佯裝。

       王開復是喜歡上海的。漂泊日久,好不容易有了一絲落地的踏實。消息報道也日漸寫倦,能轉來耕耘一方副刊,他倒也覺得歡喜自在。重慶王開復也待過的,只可惜是稱不上什麼值得懷想的經歷,那個兩千里以外的世界,王開復著實有些疲於遙想。

       但是他剛踅進小天井,就聽見一個婦人問到:“那我給他們買的米怎麼辦?”

       “你自己拿回去吃吧。他們不住這兒了。他們去香港了。”

       王開復仰頭,看到靳以揮了揮衣袖。

       房簷上有雨落下來,輕飄飄地無聲潤在地面的苔蘚上,空氣濕得能捧出水來,眼鏡被霧住了而一片瀰朦,摘下來用衣袖拂拭卻如何也擦不乾淨。王開復瞇瞪著眼又抬頭去看那個人,這才發現他剃了個短短的寸頭,五官更加放大而突出了,因而眉眼間的落寞也更加放大而突出。

       王開復就這麼站在天井中仰頭看著他。看著他怔怔地出神,淡淡地憂愁。他像是完全沒發現王開復已久站在庭院中,又分明像是說給王開復聽的,他說他那幫東北來的朋友,就這麼四散了。

 

 

 

-5-

       這晚王開復陪著靳以喝了一頓大酒。靳以輕易地醉了,軟趴趴地抵在王開復的肩頭,不著調地朗誦、唱歌、低低地吼,眼睛熬得發紅,梗著脖子還要握緊了拳頭,似困獸。

       醉得再捏不住酒杯,王開復才能讓靳以躺平在床上。鼾聲很快就響起來,可王開復還是在床邊坐了一會兒。

       他環視著靳以的屋子,墻根上攤著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架上的書也一捆捆地挪到了地上,桌面上還留有學生的功課,一些信箋和信封也隨意地分散在各處,間或夾雜著各種寫得密密麻麻或七零八落的草稿。

       王開復推了推打著鼾的人。“誒,你什麼時候走啊?”

 

 

 

-6-

       打報告,交申請,一級一級向上遞出去,申請調動的進度出奇地快。

       靳以不曾過問手續上的問題,當王開復說他也想去重慶的時候,靳以便當他是肯定能一起去的了。每天催他快快收行李,轉念才醒悟過來,王開復常年漂泊,身無長物,一個皮篋空蕩蕩地兜著塵。他倒是日日來靳以處幫他歸整,衣物紙信事無巨細地,油然而生一種書僮的自覺來。某日笑鬧著自折身價說與靳以聽,那人倒好,嘴上的便宜佔得十足十,臉皮厚厚地將他喚一聲「僮官」。王開復捲了手中的書冊作勢要打他,忽而想到真正的書僮與公子,自個兒倒先覺得扭捏起來。

       但這輕鬆的快樂又是如此的真實。

       靳以並不那麼抗拒離開上海了,提筆向各處友人通報即將抵渝的消息,筆尖也能刷刷地舞起來。上海也好,重慶也罷,終究都還在這生活中浪蕩,一切聚散皆無緣由。

 

 

 

-7-

       1941年1月22日。

       王開復等人已在圣士提反醫院守護了一夜。姑娘將白布覆上餘溫未退的身體,收了各式器械,將病房留給站了一夜的人們。

       訃告的內容王開復已在心中擬好,他此刻應該離開這兒去往兩條街外的郵局,把這訃告電報出去。但他挪不動腳。

       盯著床上那一具人體,王開復茫然地搜索著他的記憶。病床上的人見到王開復的時候,已經譫妄了,王開復無從知曉她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數面之緣。但王開復顯然永遠也忘不了。

       這些年來他親臨的死亡和離散早就數不勝數,以為全然麻木的心此刻卻強烈地收縮起來。他理所當然地又一次念及那個長了一雙大眼睛的人。那個人的身影又浮現在腦海,王開復聽到那人低著聲說,那幫東北來的朋友,就這麼四散了。如今是永遠地散了。

       死去的人尚且如此年輕,但永去了便是去了,生離與死別在這年頭構不成實質的區別。

       當初一紙調令下來,他們只能在上海分道揚鑣。腦海里低沉的聲音轉而就高亢起來,那人揪著他的衣領氣急敗壞,他罵他瘋了,他說明明說好了要去重慶。他質問去什麼緬甸,他說他不允許。

       “你憑什麼不允許?”

       “那你知道那條山路里每天一邊挖一邊埋了多少人麼!”

       “我他媽不知道!所以我需要知道!”

       這三句話恐怕是刻在每一寸神經末梢中了,每每想起便伴隨著劇烈的頭痛。他無法細想靳以何以那般氣急敗壞,卻也無法再細想若不分道揚鑣如今又會怎樣。他離開了上海便到了昆明,輾轉去了緬甸,後又經東南九死一生地漂泊到了香港。他不敢再去打聽那人的行跡了,失去了便是永去了,唯有祝他免受離散之苦,愿他一生平安健康。

 

       病房裏的人漸次離開。王開復也無久留的理由。

       走出醫院沿著山道高低起伏而行,南國濕冷的寒風使他裹緊了大衣。這樣的冷其實未必算什麼。他是經歷過雪鄉徹骨之寒的人。

       因而又想起另一樁懊悔的事——當初在上海他不亦曾讓靳以知道的是,那年落在口袋里的那本《餓鄉紀程》,一直陪著他浮浮沉沉。

       「烘爐大冶,融化鍛煉千萬鈞的金錫,又好像長江大河,滾滾而下,旁流齊匯,泥沙畢集,任你魚龍變化,也逃不出這河流域以外……」

       王開復是確然知道的,他的生命,再不下雪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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